次日一早叫马夫备了马，两人换上男装，聪明夫人挑了件玄色的圆领襕衫，头发结一个高髻，描出剑眉入鬓，眼波流转，灵气十足，衡山公主尚未全然长开，却已显出母亲那系的高挑个子，她穿了烟绿色半臂，内衬隐花宝蓝丝袍，活脱脱一个贵公子，一众仆妇见了两人扮相赞叹不已。出了门两人就一路向南，隔开十步路，始终有个家仆跟着两个贵族女孩，像忽略其他生命中的微不足道一样，两个女孩都假装看不见，周围路人，倒十个里有八个看着两人飞驰而过，张大嘴盯着发呆的，两个都很得意。
从她们出发的城南永宁坊望出去，南山仿佛就在眼前，这是个晴天，她们慢慢沿着城郊小道进入山体，日光通过密密的树林细细碎碎洒下来，马慢慢的小心的走，离尘世渐远，见到山间云起，好像随时都会有个神仙冒出来。
此时听到一阵乐声，衡山公主好奇策马奔去，几个转折，人影就消失在树林里，聪明夫人愣在当地，反应过来，找了一圈不见人，倒是仆从跟了上来，让她先去不远的茶亭休息，他们找了熟悉山林的人，得先去找回公主。
她也只好应允，此时一人回城也是没有初时那股勇气，把马拴好，坐了下来，又渴又饿，慢慢打量凉亭，亭内除了一圈长凳，一应皆无，木头的框架也未上漆，颇为简陋，马已经在一旁吃起了草，她也定定神，天有些冷，她也有些害怕，骑马又让她腿部酸痛，于是很不得体的抱了膝，不时往山下那条路望去。
聪明夫人回想过无数次这个凉亭，包括那一天的所有细节，她有时候觉得在人生发生一些转折性事件之后，人的注意力和思维力都增添了一个新的维度，有时候她又质疑自己的这个想法，因此能不能回想出那天前半段的情况显得十分重要。在那天的后半段，也就是在那个茶亭，聪明夫人遇见了一个重要的人，怎么重要法，那个人给了她完整的世界。直到今日，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城市里，一个夏天的院子，花朵香气像烛火一样弥漫开来，她眼前再能看到的，和木头本色的凉亭无关，只是这个男人脸上所有受伤的痕迹，那些不是铁器制造的伤，甚至不是岁月；那些是没有善意的生活带给一个人类的，他的眼睛没有光，却有温暖的一瞥，好像全部谅解就在那里，这个人却会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去谅解别人，因为他自己是从未受到过谅解。别人对他的期望在期望生成以前，就已经落空，即使他的嘴唇总是保持在微笑的状态，一个离开故国，生活在阴谋和自省里的可怜又可怕的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夫人，公子回来了。”
卷章垂头丧气，脸上手上都有划伤的痕迹，见到母亲坐在院子中央，又想扑上去俯身大哭，又吃不准母亲心里的怒气在几成。第四次终于在道上迎到少爷的小厮在路上告诉了他聪明夫人抵达长安的消息，卷章惊讶不已，才想起前日给母亲写的信，里头明白告知了自己的计划。
“可这信我是让你在我出发后再发出的？“
”小的蠢笨，竟忘了这一出，夫人到了后，从早到晚都在寻你。“
卷章知道他们承担不起少爷私逃西域的罪名，定是立刻就去报信了，自己说不定也是希望母亲接到信来阻止自己。
他经过方才的一梦，心里是一点出行的念头也没有了。所以母亲来了，反而是是个好落场事，嘴一扁，向前跪下，拥住聪明夫人的双膝，“母亲大人。”
“起来洗一下，先吃饭。”聪明夫人一笑，院子好像都亮堂了，众人纷纷忙碌起来把菜肴端上桌，又把暖炉搬出来，虽是夏天，但夜间还是有些凉意，母子俩在院里用餐是第一遭，那内屋实在简陋，还是外头有树有花，亭台小池，更为风雅些。
卷章把一日的事情和母亲全部讲了一遍，“怕不是魔症了，会做这么曲折的梦。”
“你知道羊是波斯人用来做什么的么？“聪明夫人摸了一下卷章的脸，他在外面晒了半天，皮肤黑了不少，”他们收集牲畜，在某个特定日子，献祭给神灵，借此解救战士的灵魂。只选那些完美的畜牲，越洁净越有诚意，你若变了纯白山羊，恐怕到头来就是，“聪明夫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笑嘻嘻的看着他，从颈上摘下来一个金圈，戴到卷章脖子上，“这样再有人想砍你头，就知道你已经定了神主的了，不能随意砍的。”
他从小见熟母亲的这个金圈，知道其打造的甚为精巧，扁扁一圆环，并不沉重，故知道不是纯金，阴面刻了一些异国文字，喜欢的很，“是舅舅给你的，真可以送给我了吗？”
聪明夫人眉毛一乜，“哪个舅舅？”
“那个去西域的瑛舅舅。“卷章小心的提起，这个舅舅当年结交异族，几乎惹得全家再次有灭族的风险，故只是零星的听老家人们讲过。他握住母亲的手，觉得有些凉，”瑛舅舅是不是真的被赐死了？“
”你舅舅们也都活的好好的。没什么瑛舅舅。这东西是我的，现在送给你了，好好收着。“她看了周围一眼，反牵了卷章的手，”我们进屋喝茶去，这天倒有点凉了。“
卷章自小就习惯了母亲的古怪，聪明夫人行事较一遍贵妇不同，和丈夫又差了十几岁，故家里人也都宠她，她养了个鹦鹉，叫”青梅“，是当年太宗宫里带出来的，据说已经四十多岁，依然浑身翠绿，羽端点蓝，十分独特，翅膀挥舞起来，劲风阵阵，所有人都担心这巧嘴的鸟会祸从嘴出，其实并没有，这鸟只是从卷章记事起，就爱唱些西域歌，人人都说这说不准是不是大唐的鸟，惹得很多夫人都来看它，每次来，自然都围着聪明夫人，她不折不扣是此地的社交明星。小时候母亲有时候会突然消失几天，时间久了，父亲就派人把鸟毛送出去，他从不知是送去哪里，问了就说，送到本地道馆，烧了母亲自然就能得到讯息。说来也奇，每次过不到两三日，母亲就回到家来了。每次回来看上去真是气色红润，说是从长安回来，带些新鲜的服饰，引得本地女人又纷纷上门来看，这些夫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但每次还是聪明夫人最时髦，她也会带回些西域的货品，分给众人，他家本来往来的客人就多，家里的仆人厨子马夫都得备一大群，卷章从小有一个本领，对人过目不忘，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