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宴席，被赋予了一种精巧的结构，宾客们流水般到达，此时只有乐师在门厅吹奏丝竹之乐，主人会给宾客们倒上开胃的酸梅酒，这琥珀色液体，无论盛夏或是寒冬，都以冰镇的方式呈现，并且越是在寒冬，如何保持室内温暖如春，也是这些好客的主人必要解决的问题，这时客人们被室内的暖气熏得昏昏欲睡，除下大褂，接过迎宾酒，才能体验到冬日冰饮的美妙；接着鼓师进场，琵琶加入乐团，主宾到场，宴席正式开始，佳肴如流水递入，当下时兴的是先行几轮酒令，有英俊机敏的令官，有时甚至是女奴所扮，行令的妙处是人们进食有度，不至于一下就酒足饭饱，更能帮助宾客消解酒力，到中宴最后三道主菜上桌，舞娘入场，三五曲后，便是绿烟的时间。
她总是带着一把旧琴出现，她琵琶一直弹得一般，琴是在长安学的，倒很被称赞，仆人为她摆好琴，人们此时收敛刚才的欢乐，堂内静下来，她的音乐给人们带来不一样的满足感，譬如豪情，那种千帆过尽，因为无论她讲的是什么故事，都带有些悲剧色彩，或者说现实色彩，是真正成年人的表述。她歌唱的时候像个局外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把远方用声音诠释出来，到了歌曲的高潮，用力拨几下琴弦，她总是这样嘎然终止自己创造出的梦境。
然后主宾热烈欢呼，最后的酒杯被斟满，舞娘们鱼贯而入，开始热烈的群舞，宾客也被允许加入，并作为一种风雅的表现。绿烟此时由仆人披上斗篷，回到住处。姑娘们正在练舞，她随手拿起靠墙放着的柳条，抽打那些没有放对位置的手臂——她完全不看那些手臂属于哪个女孩，又凶狠又挑剔，但公正，这是对技艺的坚持和尊严。回到屋内，她望向麦奴，因为知道麦奴也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想着一双白色的小羊皮靴子。”
然后哈哈大笑，“别担心，你太老了，你只能做一双老羊皮靴子。”
绿烟拒绝了侍卫。后者没多久娶了另一个姑娘，过着快乐的生活，和任何长安人一样。
她发现自己真的很老了，看到年轻女孩，总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偷走了青春，她最好的岁月发生在抵达长安之前，而她把所有梦想，都筑在现在的这座大城市里。
离开了教坊，绿烟发现自己带着的首饰，虽都是上好的赏赐，但却卖不出什么钱，她去了山上的尼姑庵，老尼姑问了她三次，是不是下定了决心，她点头，点了三次。
绿烟在长安呆了八年又三个月，她心情好时，拿刷子细细梳理麦奴细密的背毛，又拿指头一圈圈数麦奴羊角上的纹路。羊是那种老实的动物，活一年，角上就多一个角轮，绿烟和邻家来玩的孩子耐着性子解释，又扳开嘴，给他们看麦奴的牙，他们细小的手指让麦奴体会到年轻的味道，它轻轻的咬了咬，按照羊的年纪，十二年是个普遍的极限了，小孩子不知轻重，骑了上去，麦奴就拼命的甩开他们的企图，一时脚下滑开太远，再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跌在山崖下。
他长长叹一口气，也站不起身，勉力抬头一看，原来眼前手是手脚是脚的，记忆就回了过来，想着自己大约跌死了，人身就回来了，喊了半天救命，探出个头，是个尼姑，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又跑来了，过了一阵，扔下来根粗麻绳，卷章紧紧拉着，顺着爬起来，又攀了个一人高的坡，庆幸自己居然还好好穿着衣服。看那尼姑身后冒出一双古怪好奇的眼睛，正是一只羊，脖子上还带了金丝配囊，卷章大惊，问到“你可是俗家叫绿烟的。”那女人摇摇头，指着山下让他赶快下去，说小沙弥以为他下山了，一定找他着急了。又见地上小沙弥留的一布袋笋干还在，卷章这才惊觉方才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回到山下，萨宝静静的坐在山门里的长凳上，闭目养神。
“萨宝。”他迟疑地叫了声，怕惊醒他的梦，又有点怕惊醒在另一个梦里。
萨宝睁开眼睛，“你回来啦？老和尚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年轻时候的一只鹦鹉，它在战场上给军士们传递情报。”一阵咳嗽打断了萨宝的话，天夜了，风吹来竟有些泣音，萨宝坐了很久，有点受凉，起身拍去身上尘土，又见卷章表情古里古怪，就问他，“你见到尼姑了吗？”
“见，见到了，我不知道，”卷章迟迟疑疑的讲，“我好像已经在丝路上走了半道，还变成了一只羊，认识了一个女子叫绿烟，我又回了长安，过了八年。”说着大哭起来，萨宝拍拍他，“下次你要离队，记得留个纸条。